2010年5月9日 星期日

第二梯次環境變遷講座@Apr:氣候變遷氣候變遷下的社區實作 鍾永豐


紀錄\王舜薇


抗爭,就在每日的生活裡。

美濃反水庫運動與貢寮反核四,一南一北,是九零年代經常被評論者拿來相提並論的草根社區環境抗爭。其中,美濃反水庫運動更被視為地方社群經營和在地文化行動的典範,從愛鄉愛土的環境抗爭,衍生出交工樂隊、美濃愛鄉協進會、黃蝶祭等多元又豐富的行動樣貌,且在抗爭過後延續成為台灣社運的重要公共財,也啟發許多運動形式的想像。例如綠盟秘書長敏儀,就稱自己會想在貢寮當老師,也是受到反水庫運動中,很多老師帶著學生一起行動的影響。

於是,美濃經驗對於貢寮來說,有什麼可以借鏡、挪用、再生產的可能?

這次的講座,特別邀請到反水庫運動中的重要人物­--鍾永豐先生。他是美濃客家子弟、作家、詩人、歌詞寫手,也是組織運動者,又曾經擔任公職多年,資歷豐富完整,戰鬥位置多元。雖然,這次他不談美濃,談的是嘉義太和社區,卻又無處不談美濃,因為無一不是由美濃經驗衍生、滋養、茁長的反省。短短兩小時的演講,有如醍醐灌頂的精彩,比如談到駐地藝術家在社區中的參與和生活,翻轉在地居民的現代化意識;又比如談到運動者從「講道理」到「自己幹」的思維轉變,種種深刻體會,讓在場的大家都受益良多。

貢寮,有可能像美濃和太和社區那樣,匯集許多力量嗎?永豐大哥的演講,讓我們知道,文化藝術行動,不是被框起來的表演節目,而是與在地產生緊密連結的「生活」。貢寮還有很多未被發掘的故事,以及等待被聚集起來的力量和資源。

以下是講座內容節錄

鍾永豐

改變品味文化,是一場複雜的社會運動

20032009年,我在嘉義縣擔任文化局長,當時有很多跟社區面對的機會。而嘉義縣的阿里山是台灣高山茶的重要產地,有很多採茶社區。

大家都知道,高山茶的種植方式,其實一點都不環保,傳統茶農種茶的方式,例如大量用藥,對水土都會造成傷害。但是要改變農民的耕作方式,其中的困難度、複雜度,都不亞於發起一場社會運動。大家可以看到,台灣農業已經越來越往高山發展,除了茶之外,還包括水果蔬菜,這不全然是農業結構改變的問題,也包括文化面、品味定義的問題。品味是什麼呢?記得我第一次去泰國峇里島玩,最大的震撼是吃到當地木瓜,一咬下去發現,原來木瓜味是這樣!那種香氣,像是小時候吃到的,但是,現在我們在市場上好像都找不到這種記憶中的味道了。

品味建構本身是個很複雜的過程,像現在在台灣買水果,變成大家都要求「甜」才買,於是買水果就像在買糖包,這跟戰後農業革命、也是口味革命有關,使得台灣人判斷水果好不好,都是看它甜不甜。茶也一樣,現在我們判斷茶的品味,都要看是否「清香」,「頂級」高山烏龍茶也是「清香型」,變成只有「一種」標準。其實茶的口味有千百種,這其實跟文化品味有很多關係。

我現在不像以前搞運動時會兩分切割,只因為高山茶對環境不好,就反對它。其實影響農民的耕作方式有很多因素,就像大家今天會長成這個樣子,其實跟台灣的升學制度有很大的關係。(眾笑)

於是,我想要在社區裡面進行新的嘗試。阿里山的高山茶區很廣,約有三千多公頃,我一直在想,這裡面有沒有可以合作的對象?後來找到了太和社區。

選擇太和社區當合作對象,有幾個重要的因素。一是我發現那邊沒有半座水泥田埂,而是用石頭砌的,這樣一來,下大雨時有空隙讓水有地方走,水土保持可以做的很好,石縫裡面可以也長草,形成微生態,也就是說,這裡還保有傳統的生態工法。另外,這裡的農民主要是客家人和漳州人,就我的認知,一般來說「文氣」較高,可以「講道理」,觀念和意識上都比較成熟,可以溝通,所以我就選定他們為合作對象。



講道理的時代過去了

後來我覺得,做社區營造,不停「講道理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。現在這個年代,大道理過剩,變成「語言的通貨膨脹」,不像八九零年代那個時候,是個啟蒙時代,新的道理一出來,大家都眼睛一亮,會聽你講話,現在講大道理已經沒有影響力了。在這種「運動語言貶值」的時代,可否找到新的媒介,承載社會對話和社會觀念的轉介?於是我找了號稱「全台最基進」的策展人吳瑪俐。她認為,藝術品是「人類的負擔」,藝術不在於我們「產生」什麼藝術品,而是「人跟人的關係產生什麼變化」。我不要藝術家去社區裡做一堆東西,但留下來的人(社區居民)要去承擔的這種藝術品。我們反對具象、物件化的藝術創作,而強調藝術應該是「參與」的過程。於是找了一些搞過運動、但是「不幸」成為藝術家的朋友。說不幸,是因為藝術家都又窮又苦(笑)。


會講大道理,不一定能跟社區產生化學變化。很多觀念跟價值的體現,是在「一起做一些什麼」當中。我們希望藝術家不是來「指導」創作,跟居民應該是同等的。當時我們有對社區設下一些要求:若社區希望藝術家進駐,必須確保藝術家的吃住,晚上時間還要輪流安排他們到各家住宿,讓藝術家能夠進入當地生活脈絡,不是沒有關係。而反過來,藝術家也必須像居民,學習當地的價值、故事和文化。這是一個「互為主體」的模式。於是「居民」和「藝術家」的界線逐漸模糊,到後來融在一起。

另外,我們在接受提案時,也不會一開始就在計畫書裡面寫定要做什麼,而是要求居民和藝術家之間要經歷一個社會過程,相互定期討論,最後才讓兩者共同決定要玩什麼。

互為主體,對話品味

在太和的操作,先進行幾層次的對話。第一是「品味的對話」。阿里山跟梨山的高山茶,其實喝起來都一樣,甚至之前梨山的茶還被爆料出摻有越南茶,但其實老實說,越南的跟台灣的茶,喝起來的確差不多。茶的品味其實是可以多元化的,於是就讓藝術家跟居民對話這一件事,玩一些品味對話的遊戲。其實茶農和菸農差別不大,因為產銷端(茶商、菸商)掌控品味的關係,使得菸農和茶農都不敢隨意變換口味。這樣一來,茶農就越來越習慣用高山茶種植法,這其實是一連串環節的影響。

照理來說,夏茶應該是最好的,因為天氣環境的關係,生長快速、被蟲咬過,茶質好,但卻因為雜質過多,茶農不喜歡,價格不如冬茶。大家都知道,被蟲咬過的蔬果比較甜,這是因為蔬果本身被咬之後,會分泌一種防禦素,就是它讓蔬果更甜。結果茶農都種冬茶,為了要控制茶性,所以就要用很多農藥,施灑大量農藥和除草劑,杜絕茶園蟲害。

因此,觀念的接受是非常困難的。直到去年八八水災後,太和受災嚴重,幾乎不能住人,那裡的產業也受到很大的傷害。我告訴社區發展協會的幹部,若不回應生態問題,阿里山高山茶的形象不可能再回來,而做生態復健,是太和的唯一出路。何謂生態復建?我跟他們說,就是要在茶園裡「種樹」。我這樣講,茶農都質疑,生產面積不是會減少嗎?且種樹會遮蔭,茶會長不好,也會吃掉茶的肥料。

最後能夠說服他們,是因為我也親自去種茶。

自己幹,能服眾

當時剛好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塊農田,其中部份是茶園,因為不是長期在耕種的,所以雜草很多。我就不刻意除草,讓草和茶平衡,結果種出來的茶,意外地風味層次非常豐富。原因有幾個:茶園位處中海拔,讓茶有高山茶的清香,也有低海拔的豐富;茶種為金萱茶,是茶農口中「很野」、「很賤」的次等品種,也都不太願意種植的茶種;還有就是因為那塊農地野放多年,雜草多,茶跟草共生,讓茶樹下面幾乎都是保溼狀態,且因為草會抓空氣裡的氮,茶就有天然氮。也因為有草,所以蟲不太會去咬茶,整個茶園維持很平衡的狀態。

最後是做茶方式。我的茶發酵方式跟別人都不一樣,簡單說就是「按照自己的生活作息」去做茶。正常來說,一般茶農遵守嚴格的八小時或六小時的發酵時間,但我常常「睡過頭」或「懶惰」就不遵守,結果,不同的發酵時間反而讓做出的茶層次豐富,從入口入喉到底都有不同滋味!誰說不能輕輕鬆鬆、照自己習慣做茶?這是種茶的適當科技。

這樣做茶,茶的產量當然不會多,但是因為風味佳,茶的單價提高了,茶的形象改觀了,於是茶商一定搶著買。其實現在台北會喝茶的人,也都不喝高山茶了,而是喝雲南的老茶樹。後來太和茶產品提出的口號是「跟我們買茶,就是支持我們在茶園種樹」,希望改變傳統消費者茶農茶商的關係,改變茶葉產銷方式,形成消費者的主導權,讓口味的選擇也多元起來。

過去我們搞運動,都會想說「一片形勢不好,有沒有辦法改變,然後向外擴散?」太和社區其實就是一個很容易擴散的地方。到現在搞三年,當然不是一個藝術家一進去就可以改變,但在這些人受居民歡迎的前提下,只要能夠持續下去,觀念和價值模式就會改變。

我覺得,自己親自下去做之後,說服力真的強太多了。過程中當然也吃了很多苦,有時候為了做茶廢寢忘食。弄茶時的「刻骨銘心」,來自第一次整理茶園時,拉開一片小葉蔓澤蘭,結果衝出一大群蟲和蜜蜂,身體被叮的腫成一片送醫院。幾個月之後身體產生「防禦素」,也就習慣了,很好玩!


文化戰爭

現在國際上公平貿易運動的策略是,不只是訴求產品對於環境有善,或者只是疾呼支持保護雨林等社會正義,更要說「自己的東西是最好的」,這是「品味論述」和「品味詮釋」,這是一場「文化戰爭」。

進步藝術家去到邊緣地方,可以轉變在地居民的「現代化意識」。因為社會上普遍對於藝術家的認知都是「天真、誠實」,所以藝術家認為好的東西,一定不會騙人。當藝術家跟在地社區說,你們的東西很好喔,本來不被社會肯定也不肯定自己、潛意識中認為自己「落後」的農民,就會相信這樣的說法,進而也覺得自己的社區文化或常民知識是有價值的。這是藝術家具有的力量,翻轉前現代跟後現代的地位,造成觀念的化學變化。

大家都知道,傳統廟宇裡面有「乩童和桌頭」吧?乩童就像藝術家,桌頭則負責翻譯乩童傳達出的神諭,就是在藝術家身旁講大道理的人。這兩種人都很重要!(笑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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